上柏

写在母亲节

晚上，你给外婆打个电话啊。

娃吃饭时提醒我，我才想起来最近忙得飞起，没记着给家里打电话。不过估计家里也很忙，因为他们也没打过来。至少有五六天了吧，一点通话没有。我的父母跟他们的孩儿一样，只有闲暇起来，才能记得家里还有一号人物。亏娃还能记得。

今天是母亲节哩。

哦。那你给我做点事先，去洗碗！

家里不过洋节。所有非传统非法定节日只发生在门外。今天这个照理的记不起来。早上买菜，做饭，拖地，洗衣服，也没见有人帮个手。拖把到了脚边，也要请“客官们”抬脚。这刻怎么记得了？

碗，我是不洗的。娃怎么会洗？娃的意思是它爹洗。它爹一声不吭刨饭。电话要打，等我妈玩完她的夜场再说。她只有闲的时候才记得起来家里还有号人。

我妈是不老的魔女。我看过了，大凡是形容母亲的俗套话，比如温柔，耐心，慈祥啊这些，还有比如妈妈烧的菜最好吃，还有什么妈妈斑白的双鬓，布满皱纹的双手，母亲的爱啦，跟我妈统统不沾边。她不会做饭，不会缝衣服，不太做家务，不温柔，没耐心，也不会带孩子。我小时，她这样。我的娃小时，她依然这样。用句话说，竹子都不带，还能带笋子。

她也不见老。她头发有腰那么长，过了六十不见白发。她腰又很细，身条挺拔，不看脸，背影跟个小姑娘似的。这样我的妈妈不穿老年人的衣服，也不穿我的衣服。她说它们又老又土，没有身材。她要去年轻人的店挑年轻的衣服，年轻得我们都不会穿，然后，让小辈儿很尴尬地给她买单。

我妈是非传统型妇女。我爸是传统型妇男。我们的家庭组合可能是源于天上的星星，即使它们离我们那么遥远，然而作为人类，我们一开始就热情地研究它们，可证我们之间的渊源。我妈是火里的狮子。可以想象吗，她所有兄弟姐妹都是流火的猫咪。当大家伙相聚，是个多么热烈奔放的场面。而我是水里的蝎子，我爸是水里的螃蟹。只有我们两个在家时，家里得多么安静，就跟水生生物一样。水火相济，而不是水火不容，是我最先懂的一个道理。

我爸烧的菜十分好吃。我爸很能干，但是他从来不邀功。他就是默默的做事情，默默的吃亏，像个成熟的大人。我妈做的菜不但不好吃，还必须得说好吃。我妈做了点事就邀功，一点亏都吃不得，跟个娃娃似的。她自己吃了亏好比吞了炸药包，会原地爆炸。她也不准我们吃亏，吃了，她就风风火火跑出去替我们讨回来。讨回来了，必然又要邀功，邀很多很多功，提醒大家时时刻刻夸着她。到后来，我爸就不怕吃亏了，他只怕我妈知道。

这是天上的星星使然，是吧？

读中学的时候，我妈要跟我比腿，她的又白又长，比试了一下，她说我又黑又短。我看她不替我惋惜，还挺满意的，就明白了一切好的东西，我们很可能抱有最好的希望，其实是不遗传的。比如，我妈长得又白又漂亮，我就长得又黑又丑。我妈欢乐又开朗，我就又闷又无聊。我妈又懒又可爱，我就又勤快又遭人讨厌。

我妈还是业余组的国标舞冠军。她的终生爱好就是跳舞。她其实学得很晚，年轻时没有发现也没有条件。等她发现时，她拿出了魔鬼般的耐力，每天两个小时，三十五年如一日，天天练功。如此寒来暑往，第三十个年头，她的事业就腾飞了。她有了徒弟，徒弟又带来了徒弟。现在徒弟们每个月都孝敬她，一会这样，一会那样。这种耐力，我没有。跳舞，我不会。徒弟的孝敬，我更没尝过了。

一切好东西统统捡不到，尽挑坏处捡。

我妈从小就跟我这么说，然后又说我是笨鸟先飞。说我是长得丑八怪，又说大脸浓眉大嘴巴就是大气，而女孩子最重要的就是大气。

我妈不是传统的妇女。她做的菜难吃的要死，不会温柔的说话，不会家务，动不动就骂我们又笨又蠢，还抽我，不抽则以，一抽半天。被她抽过的两次，每次都差点断气。当然，跟她说，她是否认的，她无辜地说她完全没印象了。

但是她是对自己负责的新女性，我看过了，比现在很多以新女性自居的更像个真的。因为现代的新女性还是说得比做的多，年纪不到位嘛。而我妈已经在她的一生中实地操作过了。是她教育了我，一生是自己给自己过，不是别人替我们过，也不是为别人过。是她教育了我，女人要爱自己，要依靠自己，然后才能爱别人，依靠别人。是她教育了我，对父母的孝其实是做好自己，过好自己的生活。是她教育了我，做人，做儿女，做父母，不是去迎合，去委屈，而是自立自强，以身作则。也是她教育了我，要学什么，每天开始一钟头就好了，根本没什么太晚。只怕心老，不怕路险。

我们常常吵架，谁叫她脾气那么大。而她竟然可以接受大家对她的批评。在批斗的最高潮，她就嚷我们全部欺负她，全部讨嫌她，说她命不好，做好永远不得好。眼看不是要哭了，就是马上要原地爆炸，爸对我们使着眼色。可是一转头，又笑起来，说她也有不对，以后她就不再这样了。

我妈不是个完人，她的毛病一大堆，足够我写一篇，很深刻的来一篇。换个时间吧。她从来也不想做完人，更没希望我们假装、欺骗、安慰她是完人。即使她可能内心里还是很渴望的，毕竟是火里的狮子嘛。她是讲道理的，并实践讲道理的。

这点，我也看了，对她那个时代的女性，实在是很了不起的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