上柏

没有产出了。请别关我。

锦瑟

已经完结。全文OOC。

第一人称,不喜勿看。

全文OOC再次。结局变成这样,我也不知道为什么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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因为青与我的关系,白转向把我当做了敌人。我们本来可以像朋友一般相处融洽,但我对青的感情不是友谊,而白也不是天真可爱的弟弟。我们共处一室,一起生活,房间里到处都是共同生活的痕迹。知道白要过来,青开始做打扫,把他觉得可疑的地方都清理了一遍,还把我的东西挪了个地方。我觉得这是多此一举,因为任凭白如何天真,也不会以为我们是碰巧住到一块儿。

 

 

 

整个暑假,白都我们呆在一起。

 

 

 

当我们三个在一起时,青像只依偎在我们身边的天鹅,展示出鸟类伴侣的强健,忠诚和温柔的责任心。我和白则像笼罩在翅膀下的两只大老鼠。我以为相对于自由洁白的鸟,有毛兽是较低级的。对于青,我是较低级的。那天夜里,我喝了酒,向他扑了过去。这是我们关系中的转折点。我亲手毁灭了我们的友谊,不管是醉酒还是强迫我都是故意为之。我认清了自己的欲望,并接受了它。坦诚不能带来高尚,因为事情本身并不高贵。

 

 

 

青原谅了我。他从一开始就极大得纵容我,纵容我的掠夺。我掠夺了他的自尊,他的身体,还有他的心。从此开始,我就在我们的关系中扮演起一个较低级或者反派的角色。人类掠夺自然,真正强大的却是后者;祭祀者把尖刀插进祭品的胸口,但毫无防备的祭品,那迷人的身躯与主动的献身才是祭祀的主宰。类似的互动多少在我和阿青身上也能看到。况且他还有忠诚。这个传统的品质与他家族有关,是高贵又被压迫的人们特有的美德。他们臣服的人,远不如他们自己,可是契约一旦结定,又绝无反悔。这件事之后,他把我拉进他的家里,开始照顾起我来。

 

 

 

而白是故意让自己更低级。他跟青长的很像,他们的头发都黑得发白,而皮肤又白得发青,让人联想起压在松枝上的雪。不管从哪个方面,他应该与青相似。他可以做一个懂事的弟弟,为家人的幸福感到欣慰,或者多少感到于己无关(对至亲的个人生活不闻不问是一种礼貌)。然而他却表现得更像我,像一只已经长大却尚为长成的小兽,缠着大兽要奶喝。对上他的目光,我隐约感觉在关于青的问题上我们是一路人,青无条件的纵容我们,而作为对他的回报,我们都在耍无赖。

 

 

 

16年夏天的傍晚,我和白有时呆在阳台上。阿青不在场,我们就找不到话说,我只好埋头喝茶,白开始打他的游戏。楼下,卖菜的小贩和小食摊陆续出动,开始吆喝晚上的生意。街上有对卖臭豆腐的小夫妻,下午六点准时开档,六点半整条街都飘着那个味道。不介意的闻着就想起饭点,喜欢的寻着味儿,慢慢围到一块儿,而不喜欢的则捂着鼻子,嚷着过路,“这是什么味儿啊,这是!?”他的调子拉得特别长,一听就是本地人。白停下手里的游戏,问我那家到底好吃不好吃。这时从后面的厨房里传来霹雳啪啦的炒菜声。

 

 

 

一年前我和青开始为公司工作,为了方便我们在附近租了这套房子。这是我们第一次独立门户,对生活的种种细节毫无概念。在童年和大部分青年时代,我和很多人在一起,过着无忧无虑的集体生活。阿青也是如此,我们享受着同样幸福和无知。我们执意要找一套两卧的小房子。因为我们天真的以为彼此会需要个人空间,特别是在争吵之后,即没有考虑租金,也没想到过我们或许根本吵不起来。“我不想吵完还对着你。”他在楼梯间跟我说道。

 

 

 

带我们看房的中介,我清楚的记得他脸上的诧异,在衡量过我们的外表和谈话后,他决定好了敲一笔。这套在三楼的老房子,客厅和小卧室对着外面小街,大卧室靠在里面。我们看房时正当秋季,客厅里的夕阳让我们几乎同时产生了家的感觉,完全没有想过进入夏季房间夕晒又没有空调的状态。而北京的夏天十分炎热。那房子花光了我当时所有的钱。

 

 

 

上午青从公司溜回来做打扫。按他的计划,白过来后,我暂时去睡小屋。而大屋给他和白。自从我们搬进来,小屋就一直空着。我在门口跟他说,他完全不必如此,我可以去睡沙发。如果他真担心白发现,我可以搬到公司睡。他抱着床单,过门时,故意蹭我还瞪了我一眼。他洗了卧室的空调。他站在椅子上试图抽出网格抽,来回试了好几次,终于扯下来了黑糊糊的一片。他捂着鼻子,把网递给我,示意我去洗。然而五分钟后,他跑进浴室,把我挤开,自己刷起来。

 

 

 

在生活上,阿青既不聪明,也没经验,只有近乎儿童般的天真。他觉得生活的一切都有可能。一段时间我们生活在极度的混乱中,接下来房间又近乎洁癖的整洁,连吃了几顿泡面,下一顿就吃上了完美的烛光大餐。只要有他,生活就不缺惊喜。他天性中的甜美柔和,与其说属于某个性别,不如说属于天性和勇气。我见过许多男人和女人,他们从里到外硬如顽石。石头又冷又硬,跟他们生活可不好玩。而阿青至始至终保持着孩童般柔和的状态,他只有狡黠这一件外套。

 

 

 

我装好空调,确定它工作正常后,终于可以去躺着了。我俩倒在新铺的小床上,享受着冷气和劳动后的闲暇。空调发着断断续续的呼噜声,窗帘半掩着,光线在空气里点了一滴蜜,上午还有一小半。阿青忽然立起来,说不能这么躺着,说完就扒我的衣服,“全是汗!别把我的新床单弄脏了!”他扒了我的,我也要扒他的。我反手把他拉进怀里开始挠起来。阿青最怕挠,一痒就会把身体卷起来,活像一只大猫。他贴在我手臂上,咯咯地笑,身体随着笑声颤抖。笑完了,他一手丢开我的衣服,一手开始解自己的扣子。他向我退下伪装,就像白说的,我交了好运。

 

 

 

我没法回答白的问题,因为我没吃过。每次路过,我都好奇,可是始终没有实践。阿青并不喜欢臭豆腐。我继续喝我的茶,白时不时竖着耳朵聆听着厨房里的动静。我知道他坐立不安,即不知道如何面对我,也不知道如何帮助青。他一定觉得我占了青的便宜,或者利用了他。然而非要青做饭的却是他。

 

 

 

只有我们两个人,晚上吃什么都行。我可以去公司跟他一起吃,或者蒸好馒头等他回来。吃完我们一起散步,我送他回家,或者他送我上班。整个夏天我们保持着这样的步调。白的到来打乱一切,白吃不惯馒头,不喜欢我烧的菜,也不愿意吃公司食堂。而青又绝不让他弟弟顿顿吃外卖。一来二去,青每天回家做饭。白很快明白夏天的厨房是个什么状态。为了炒个菜,蒸个鱼,青从厨房冒出来,背上湿了一片。青受着这样的“苦”,白心里很不好受。吃饭时,他漫不经心地说起馒头也挺好吃,还提到几种夹馒头的凉菜。青不理会,只叫他多吃鱼。我们围着饭桌吃着晚饭,一切都很热,客厅热,饭热,菜也是。可能水土不服,白没什么胃口,偏偏青又给他添了一大碗饭。他认为这都是我的错。

 

 

 

若是他像其他孩子那样心智不坚,我倒是可以同情他。然而白并不是一般孩子。那年夏天是我第二次见到白。他正在从儿童转化为少年,又是对儿童身份恋恋不舍。这种不舍,不管他是否有所意识,出现在他忽然的手舞足蹈和沉思之中。

 

 

 

好多天,青不在家时,他就去趴在阳台的栏杆上,任由西下的阳光在他的头发和表情上发生变化。我在客厅里谨慎地看着他,被烤得汗流浃背。他自然也好不了多少。他这般折磨自己,只有我和他知道。他没有跟青说过这些源自内心苦闷的奇异行为,仿佛它们没有发生过。这样安静的放肆以及事后的超然,让他像个被困在儿童身体中的老人。我的原则是不找麻烦,因此默许把青排除在他的烦恼之外,仿佛青才是我们之间那个孩子。几天后,青很奇怪他跑哪儿去晒黑了。

 

 

 

阿青才是那个固执的小傻瓜。

 

 

 

每天下班,从他踏进房门那刻开始,白便围在他旁边,一个劲儿的说着他们的家乡话,似乎有一整天的活动要汇报。他做这一切无非是尽可能地把我晾在一边。我躺在沙发上,一身臭汗,很快就要爬起来,换身衣服去公司了。

 

 

 

我和阿青的工作时间经常相反。一开始我们就被分配了不同的任务。简单说他是坐办公室的,处理有些中规中矩然,然而安全的事务。而我被调配到了一线,用他们话说就是“泥腿子”。在这一线的人物,大概是些有怪癖的狂人,教派人士,投机分子,老实巴交的新人,以及公司想开除又开除不了的酒鬼。我呆在那里,完全是为了家人的安全。我早已把青当做其中最重要的成员。而青呆在那里也全是为了我。从各处看我们都是般配的一对儿。我相信他,他的一切都唤起我的亲近,即使我本身对人缺乏信心。出于本能和教育,我怀疑靠近我和我家的人,怀疑他们的动机,手段以及实实在在的真诚。因为不管人的动机如何,少有人能做到忠于自我。全因为如此,世界即不会坏透也没法变好。

 

 

 

阿青身上有最罕见的忠诚,他忠于自己也忠于他下定决心的人物,一旦做出决定便很难动摇。他决心和我在一起,便坦然地接受了随之而来的种种约束,其中之一是接受公司。站在他们的角度,我们每个都是威胁,况且还走到了一起。他们想用一纸合同约束住我们,而我则希望从约束中寻求平衡。我接受他们的安排,也想为阿青换一个安全的岗位。当然,我毫不怀疑,公司会很乐意看到我牺牲在岗位上。

 

 

 

父亲最先知道我们的事。我把一切告诉了他。我不想隐瞒,把青藏起来简直是侮辱他,况且父亲是那种能够面对一切真相的人。我本来准备挨一顿痛骂,然而很意外地,他表现出支持。他在电话里说他很高兴我戒掉了道观和上山,而恋爱和工作能够同时解决,更称得上双喜临门。他还说要找个机会感谢阿青。他赞叹他的本事,不仅能把我栓在城里,还能逼我去上班,逼着我去为油盐柴米发愁。他巴不得马上就对阿青一百倍地好,说不定哪天这个好看的年轻人就能赶着我回家继承家产。

 
 

 

全家都知道我们的事。在公司也不是什么秘密,大家经常看见我们一起吃饭,一起散步,小区里的同事知道我们住一起。我们的事没有四处张扬,全赖公司规定员工不可外传彼此的信息。其实传出去也没多大妨碍,在异人的圈子里,我俩并不比张灵玉选择夏禾,或者张天师认亲马仙洪,更惊世骇俗。可是青迟迟没有向家里坦白。时间久了,那边开始猜测。白是派来小哨兵。

 

白仔细地打量着房间。青做事一向滴水不漏。他信心十足,在客厅里泡茶。而我抱着手靠在小房门口。白看了一圈,出来跟我说,“也哥,我来打扰了。”

 

 

 

白天就我们两个人在家,白问起我的工作。对于我那时所做的事情,我没什么好回忆的。就连生活平凡的人都能从“泥腿子”这个名字中猜个八九不离十。我的活路儿一般在夜晚,黑暗潮湿的地下室,污秽龌蹉的仓库,败坏道德的交易以及脏乱不堪的现场。想了解穷凶极恶,只要提下他们让普通受害者互相扒皮,挖掉眼睛就够了。我没有跟白讲这些,残酷除了加剧残酷以外,没有别的好处。我把别人的经历编了一通,用年轻人喜欢的语气讲给他听。也许因为青在那里,白对公司抱有好奇心。他趴在栏杆上,望着下面,装着成人的口气,提到他想快点长大,然后跟青一起工作。他用手托着脑袋,似乎若有所思。他根本不在乎我们在做什么,只是不希望被隔离在外。我和青在一起,而他在外面。

 

 

 

不管我如何掩饰,公司里的人也看出我浑身散发着愉悦,我仿佛笼罩在一片金粉色的祥云之下,把快乐传染给别人,把祸害招向了自己。他们给我安排这个岗位,相信我能从中安然无恙的走出来,无非因为我性情自然,看起来又十分幸福。前者多少是我的本性,后者因为我陷入了爱河。我体会过真正的幸福和爱情,并且深信不疑。许多人无法理解,想用怀疑论和虚无论辩驳我。而我体会的真情实意,朴实得好像从地里生出来的一般。它们是一碗盛好的米饭,一张邹巴巴的床单,一双平静温柔的手,一盏留在阳台上的灯和一堆叠好的旧衣服。幸福就像一张无边的大网,给我和未来生活兜了一个底,保证我无论面临什么深渊,如何下坠,都不至于粉身碎骨。这个决定中智慧,我后来有所体会,在这个行当里的好些人要么完全丧失了对人的信心,要么发了疯。

 

 

 白也想从我这里了解青的事,我建议他直接去问青。白把这个回答当做拒绝,其实我只是道出了实情。我们很少讨论公司里的事,似乎从开始我们就约定好,在共同生活的期间,在我们称为家的那个地方,不讨论工作。似乎它本身挺可悲,像一条任谁都爱不起来的狗,就该被关在门外。

 

在我原生家庭里,我的父亲,至少在我小时候,把工作和家庭混为一谈。他可以在饭桌上没完没了打电话,谈人情,谈工作。而一旦坐进沙发,不谈生意,他就无话可说,只好教训三个孩子,特别是我两个哥哥。此时上门的家政没有一个不遭殃的。我母亲无法容忍他继续无理取闹,便和他大吵一通。然后父亲就可以愤愤不平又心安理得又去公司呆着了。童年经历让我对过分工作产生反感。我怀疑在为家人提供必须的日用和合理得打发时间之外,工作可以带来的价值。当然有些人雄心勃勃,要为自己建立功勋和名气并且造福其他人,就像我父亲,倒是可以除外。我永远不愿学他为太多人物和事物操心。我见过母亲坐在沙发里暗自伤心,而在我长大的过程中,身旁也总是没有父亲。人一旦长大,开始寻找的无非是自身缺乏的。与阿青在一起,我追溯和弥补着往日时光中失掉的个人幸福和家庭幸福。

 

 

 

它十分成功。一到月底,青就让我们徘徊在破产边缘。我不想管钱,甚至不想知道每个月挣了多少,一开始就上交了工资卡。青很乐意收下我的一片赤诚,在大多数时候,小心翼翼像个主妇。接着一到对账日,他就愁死了。他拿着账单冥思苦想,用铅笔在纸上算来算去,最后带着懊恼跟我谈到“我们”的经济状况。在我看来,如果他不把钱花在贵得离谱的床单,压根儿穿不上的绸子衬衣,以及莫名其妙的小玩意上,或许能剩下几个子儿。然而,阿青皱着眉头,神情中有些羞愧,给他美丽的脸上添上意外的风情。不管他真不会,还是假装起来逃避责任,任谁看了都心花怒放。我根本没法说他,就任他去了。他只买喜欢的东西,只看价值,无视价格。这种消费观跟我对钱财的无所谓毫无差别。我想大不了可以刷信用卡,只要他高兴,哪天走投无路,我就回家要钱去。

  

 

中午,我们还抱在一起。青说着下午他要继续翘班,口气中也希望我晚上请个假,在白来之前多争取一些时间。我嗯嗯啊啊地作答,肚子和脑子都念着午饭。忽然,他敏捷地趴起来,趴到我胸上。我问他这次又是啥。他郑重其事地问我需不需要钱。我说我要钱干嘛?他说不能让白知道他拿着我的卡。我说那你还给我。他用手指在我胸口上打着圈圈,小声说但是里面已经没有钱了。我摁着他的屁股,狠狠地揪了两下。他像一只受惊的白猫,惊叫着弹了起来。

 

 

 

我是何时爱上了这个人。我对他不是一见钟情。我性子太慢,仿佛受了潮的火绒。我们做过对手,然后又做了很久的朋友,进行了一段漫长的旅行,当它快要结束时,一夜之间又成为了情侣。我想起很多年前,我的一个哥哥看了电影就学着里面的腔调说,爱情的弓箭射进一颗心,就演一出喜剧,射中两颗心,就演一出悲剧。他当场宣布要当花花公子,把我们几个孩子逗得咯咯笑。笑了,又暗暗跟他对比。从那时起,我就发现我更喜欢纯洁,纯粹的东西。

 

 

 

阿青很纯洁。干净的不仅是他的心,还有他的身体。他这个人就是调调多,嘴上浪得凶。一碰到实质,就死正经。谁能相信,那晚上为了解他的扣子,我跟他足足地卯了半个钟,卯得衣服都湿透了。他咬着嘴唇,沉默而徒劳地抗拒着我。他斜眼瞪着我,眼圈红着,又是发狠又是要哭的样子。等他终于松手,默认放弃,我才停下,一把撕了那件让人费神的衣服。四处落下的纽扣发出几声微不足道的叹息。我上去抱住他,当我们紧贴在一起时,他忽然明白事已至此,真哭了起来,眼泪从他脸上一直流到我的肩上,然后滴到我的背上。我们的泪水和汗水交织在一起,像两条绕在一起的泥鳅。那晚他一直在我身下啜泣,承受痛苦的是他,最终被捕获却是我。他清楚要对我用什么毒药。

 

 

 

父亲说得很对,我对道观和上山有瘾。我喜欢独自一人,喜欢心无一物,喜欢漂泊和一无所有。我想当圣人也想当乞丐。这个愿望太大,太狂妄,因此无法述说。诚然,我赞赏朴素和谦虚,低头做人并非避祸,而是承认某些更高贵更玄妙的存在。我要自己相信它,把自身托付给它,希望与它融为一体。这一切的目的无非是为了超越。我的父亲超越了一般人和束缚。作为他的儿子,我不可能比他谦虚。我想要跨过这个世界,也记得站在山顶上俯瞰城市的灯火。所有的瘾都不对。架起他的那一刻,我知道瘾的解药是一种毒药。

 

 

青的模样变了。见到他时,白有些吃惊。他们上次见面还是前年春天。当然,变化最显著的还是白,他长高了,更结实了。小孩子就像花园角落的藤蔓,去年还没有势头,今年就铺了一棚。青的变化更微妙,像园里的玉兰木和夜来香,它们时常与其他绿木并无两样,每天相处也不易察觉。在初夏的清晨和傍晚,花朵开始绽放,它们先是隐藏在绿叶下面,传出若隐若现的香味;随着每个清晨和傍晚的累积,越来越多的花朵含苞欲放,香味开始飘散,人才意识到园里什么东西的花期到了;等它们完全开放,满园子浸着它们的香气,这时从远处也能看出这是它们,满树的华妆,与别的花木不同。

 

早在我们相遇之前,青已经长成了庭中的奇木,临风而动,绿叶华兹。他把头发全部留长了,之前他只有一条辫子,仿佛丝带般垂在身后,如今其他的头发都在赶上来。再过两年,他就会像冯宝宝那像,有一头垂腰的长发,走到哪里都会引起惊叹。其实也不用等到那天,他这样足以让人目瞪口呆。他本就生得眉目细长,皮肤又白,加上黑而细软的长发,活脱脱从古书里走来的美人。美人儿没有性别。

 

 

 青在失去性别,或者说性别在他那里变得模糊,变得即不像男孩儿,也不像女孩儿。每个清晨他都像年轻的仙人,通体洁白而明亮。当双手在它上面游走时,背部的曲线像缓慢舒展的山峦,小小的脚踝让人想起树丛里的白色枯枝,而肌肤始终保持着大理石般的肌理和温度。我静静地欣赏它,抚摸它。它没有时间,没有爱恨,甚至没有情欲,仅仅随着呼吸轻微地起伏着。只有散乱的头发和浅浅的呻吟能把它与这个世界系在一起的,它们缠绕在手臂和枕头上,被惊动的两性神开始苏醒了。

 

 

 

青把每颗扣子都扣得规规矩矩。整个暑假,他都穿着衬衣,不仅穿着去上班,下班也不见脱。他还一直穿着长裤子,即使回房间也不换。他在老家时是否就是这样,我不太清楚。我倒是头次见他如此正经。只有我们俩,他身上衣服不会超过两件,长度不会超过大腿。有时他下班回来,前手关门后手就开始脱,这时我就得想办法掩窗帘,或者跟在他屁股后面捡衣服。

 

 

 

他特意穿给白看。吃完饭,天已经黑了,客厅里依然是34度,青脱了汗湿的衬衣,换上了“睡衣”。我回房换好了制服,准备去公司,一出门撞见他在客厅里晃来晃去。我简直惊呆了,我认识那身衣服,那是他从浙江带来的绸子衫,老样式的长袖长裤,我只在冬天见他穿过。他不热吗?我的眼神出卖了我,他当场就跟我使了个眼色,让我快些滚。出门时,我瞧了一下白,白正杵着风扇,岔着腿,反趴在餐椅上。他跟我一样喜欢短裤子。走到楼下,我就听见青的声音,他在客厅里喊白洗澡,然后也换上睡衣。

 

 

 

有意为之便是欲盖弥彰。青少些刻意,白对我或许会少些讨厌。从生活轨迹来看,我们确实很少在一起。在青口中,这是我们同处一室的完美解释。然而,他能“骗”到谁呢?每当青学着同事的语气与我说话,邀请我参加他们的晚饭或者周末活动,白一声不吭呆一边,假装玩手机或者看电视,那副神情仿佛被夺走心爱玩具的小娃娃。他把一切问题归结于我,然而在他胸口上插上那一刀的却是青。

 

 

 

白有些惊讶地打量着我们的小屋子,他见我从小房里冒出来,似乎不敢相信我们会窝在这样的房子里。白满脸写着疑问,青似乎不闻不问,他不紧不慢地坐进沙发,翘着腿,一边喝茶,一边用家乡话喊他快去把行李放了。

 

 

 

白与青建立过十分亲密的感情。我有时想去还原这对兄弟的过去,画面始终模糊不清。白似乎一直生活在村子里,身边有些无关紧要的乡下朋友和一个最有魅力的哥哥。兄弟间的年龄差异并非计划。作为意料外的成员,忙碌的父母没有给予他足够的关爱,是哥哥替换了父母,在感情上给予了全部的补偿。夏天,哥哥背着弟弟一次次淌过村口的小溪,去和其他孩子捉泥鳅,抓螃蟹;有时为了给弟弟抓一只蜻蜓,围着池塘跑来跑去;秋天,他们沿着小溪散步,感到无聊时,哥哥把半截芦苇缠绕在手指上,弟弟看见了也模仿他的样子;冬天,他们躺在雪地上,搓出一团一团的雪球放进彼此的领子里。他们一起干着最为普通又最有意义的事情,便是一起度过时光。这些时光构成人生最深沉的依恋,在感情和记忆中成型,然后自我封闭,沉入心底。

 

 

 

他希望这种联系可以永远持续。在青的面前,白总是表现出孩子气的一面,懦弱也好,天真也好,夸张也好,甚至狡猾和极端,他无法自控的扮演起来,其中的固执和真情多少让人心碎。也只有在青的面前,白才会表现得在意成败,因为这恰好能激起前者的关爱罢了。在青的面前,白愿意永远当个孩子。如果他跌倒,就会得到一个拥抱,如果他掉下几滴眼泪,安慰会随之而来,如果他做对了,又会听到温柔的鼓舞。白迷恋这些。不然,他便是我认识的最能超脱成败的人。任何人都可以打倒他,或者被他打倒。

 

 

 

青把成败看得很重,原因并非出于功利,而是性情的高傲。失败的后果严重,但仅针对他个体,别人对他的批评并不比他自身的更加严厉。这种克扣自己的做法让他进步,让他倾向于完美,然而同时免不了副作用。以相同的力度,白走向了反面,但是正与反何尝不是同一种东西。青固执地坚守他的纯洁是一个例子,直到25岁他依然保持着完璧之身。而白固执地坚守他与青幼年时的感情,不允许任何人的涉入是另一个例子。他14岁了,依然希望青停留在他5岁时的状态,保持着两个儿童之间被大人们忽略的那种密不透风的感情。白避免与我对视,当我们在同一张饭桌上吃饭时也是这样。只有实在避免不了的时候,他才会极快地用眼睛把我扫一遍,这些短暂的相视带着无言的尴尬。他不乐意看我,但是我并不介意观察他,神情中他们两兄弟有许多相似之处,同样的固执,同样的高傲,同样稍稍上翘的嘴角,因为敏感而不时显得别扭。

 

 

 

青为什么会选择我,困扰白的问题也困扰着我。拥有那种美貌和心灵,加上和乐的天性,他想找什么样的伴侣都是易如反掌。我除了风后奇门并没有格外特别之处,而拥有的其他东西,对他并没有多少吸引力。我母亲无法相信青会真心看上我。他们第一次见面,青穿着很普通的旧衬衣。出门前,青在衣服堆里挑来挑去,最后选了一件毫不出彩的旧衣服。他很满意自己的选择,随便弄了弄头发,穿上运动鞋就跟我去了。他有好多件精彩的衬衣,大部分只穿过一两回就搁在柜子里。我原以为它们的存在是为了重要场合,然而每到关键时刻,青都做意外选择。第一次见我父亲,他就这样。在碧游村也是这样。当然,那时我们还只是玩伴。我以为那身旧衣服没法在人前衬托他,就像珍珠应该裹在金丝绒里而不是白纸里。然而,这样的青,哪个长辈见了都会满心欢喜。他有最狡猾的天真,而由内而外的纯洁让一切得到体谅。母亲十分喜爱青,因此更加无法相信他。当晚,母亲就劝我分手。用她话说,青是太好了,我配不上。父亲当然不能赞同他的儿子们缺乏优点,仿佛缺点正指着他的鼻子,就搬出“我们王家”那一套。母亲不无忧愁的感叹王建国的优点只有钱,可惜这个漂亮的青年没有看上。我们的家庭谈话常常不欢而散,好像我们都没有更好的语言让彼此高兴,好像我们把所有好听的话耗费在了家人之外。二嫂听了就起身上楼去了。

 

 

 

母亲常常是对的,王家的优点就是财富,然而财富不过是一种负担,就像贫穷也是一副重担,会把千斤担下面的压榨成穷人。不管父亲是否意识到他的问题,我们在他的加倍努力下变成了穷人。大家聚在一起,不欢而散是一,我们之间,二哥与我,二哥与二嫂,大哥与我们,母亲和父亲,互相猜疑,防备,指责和怨恨是另一。当初大哥在外自我流放,而我离家上山,不能说与家里的环境没有关系。在我的记忆中,我的家总是那么大,那么宽,那么亮,一切都干净而有序,不管是沙发上的褶子,茶几上的烟灰,偶尔掉落在地毯上的面包屑,还是手盆边的水渍,它们在一瞬间就会被抹去。而这个过程中,没人会注意到是保姆们在做这些,好像事物进行着自我更新和替换。无声无响之间我们有了桌上的美食,泳池里的温水,干净的地毯和鞋子,会发光的窗户,毕恭毕敬的笑脸。房间各处的花瓶古朴而精致,每天都插着不同的花,浮动着若隐若现的香气。这是王家的味道,浸染着里面的一切,化解着母亲的烦恼,装点着父亲的门面,润滑着哥哥嫂嫂的关系。曾经何时,它也保护着我的逍遥,充实着我的自在,让我可以毫无顾虑地去挥霍。唯一不自在的是小侄子,他更喜欢长蜗牛和杂草的花园,那是他母亲绝不乐意他去的地方。我也不自在了,我有了跟青的小窝。

 

 

 

回家的路上,我在想青是否也有同样的感觉,他的家与我的是否有些相似。他的家似乎是另一方式的刻板,从他与白的相处中便能得知一二。或许在与我的生活中,青也是一个逃犯,白会是下一个逃犯。白曾经把离开家乡的希望寄托在青身上,青选择的同伙为何是我,而不是他呢?就像白试图逃离我的目光,我们都在远离一些东西,远离我们的背景,远离我们的身份,远离自身的缺点,逃离这个世界,我们愿意相信自己在远离它们,然而它们根本无法脱离。它们在任何时刻,从任何地点追赶上我们,让我们意识到在逃开的过程中,又与它们接得更近。或许一开始,我们就不该躲避,因为抛开成见和感觉,一开始被我们否定并不能说明这些事物的本性。我曾经努力逃离世俗世界,可拐弯抹角地又回到了它。我父亲试图逃离贫穷和受人摆布的命运,然而他做足一切,人到晚年依然不愉快。道和命运都是无限大,在它们的荫庇之下,学会自由地生活或许才是要旨。

 

 

 

这是爱给予的教育。在山上时,大家教我去认识天地之爱,这种虚无流动在山水之间,认识它是极大的喜悦,然而随着光影交替,日月消长,也化作了一股青烟,一声长哨,一道霞光。做仙人并不特别有趣,否则哪来的思凡呢?我倒不思念世俗生活,武当山给了我它能给的一切,只是我还年轻还面临着下一步,下一步是一片混沌,就像永远不会清醒的瞌睡。是青把一切实在化,抓住他的那一瞬间,漂浮在天上的终于落到了地面上。有几个夜晚,就在青的身边,我体会到了实在的爱和失落。

 

 

 

这发生在旅行中。我们都喜欢出游,我喜爱游览山丘,而青喜爱江河湖海。我们结伴而行打算走遍名川大山,就扮作两个学生,轻装上道,有时每天出行,走马观花似地穿梭在在不同的地点之间,有时又会在同一个地方呆上好多天,学着当地人的模样,按着他们的节奏生活。青为人清高,即不摆阔气,也不贪图舒适。以他的背景摆阔和舒适是理所当然的。如果他一定要对吃住提出要求,我也会随着他。但是他却随着我,或者说在这点上我们本就相似。我们都赞同简单的饭菜,而床单只要干净就行了。有时我们连基本的路线都没有,走到哪里就算作哪里,走到找不到民宿的地方,我就依据经验来些惊喜,带着他去找山洞或者在大树上睡觉。这时,青也兴致勃勃地从四处找柴来升火,砍树来架床。

 

 

 

一天傍晚,我们走到南部海边的一片松林。大海就是前方,而风好像来自天地的那一端,徐徐不断地吹来,把这些小树吹成了一种特别的模样。比起山间的松树,它们更加矮小,更加紧密,一棵连着一棵,站在一起抵御着海边的天气。树冠上是纯净的蓝天,下面里是铺满松针的干净沙土。青在树林边上眺望大海,任由海风鼓动他的衣襟,他不再往前走了,我们就在树林的空地里简单露营。

 

 

 

一整夜,我们都趟在地上,欣赏着周围的一切。在树冠上,远处的天空中银河在闪烁,近处的涛声低沉又柔和,交织着树枝互相拍打发出的擦擦声音,组成响彻寰宇的华音,万籁寂静又格外洪亮。我和青在垫子上对卧着,黑暗中我们的目光停留在彼此的脸上,耳朵仔细地倾听,心灵沉浸在那个声音里。我先回过了神,青还没有意识,依然目光空洞,微张着嘴唇,静静地侧卧着,完全与周围化作了一体。躺在他旁边,我忽然意识到这里的星子,树林,风,海涛与青是同样的美物,他们作为一体,已经没有了我。他们可以没有我。他可以没有我。我看着他,感觉心脏漏掉了几拍。

 

 

 

还有一次,我们来到某座山里。正是初秋时分,白天山里到处是游客。人群让我们一度失去了兴致,一直呆在旅馆里睡觉,半夜才出门。我们在夜色中攀爬,山色明亮却没有特别之处。从山顶的树尖上望去,一条白练在山腰上升起,好像一条巨大白蛇,游荡着,汲取灵气。我们寻着下去,走到山腰的长湖。岸边靠着小舟,青解开一条,就跳了上去。我见识过他的船计,他是个能手。青坐我对面,开始轻摆木浆,缓缓地,我看见我们远离了岸边,山的轮廓随着我们的远离逐渐清晰起来,岸边的草木在水面上投下奇异的黑影,衬托着湖心那轮更大的月亮。这是我第一次在夜里荡舟,也是第一次欣赏夜晚的湖面。徐徐的水声,缓慢的水流,拨慢了时间,失去了真实感。

 

 

 

在接近湖心时青停下了,失去动力的小船先是达到某种静止,然后跟随起湖水自身的波动,这波动会送它到湖心。它在湖上打着转儿,我们也互相变换着位置。月光散在湖面上,光华无垠,仿佛中了魔。如果说日光照亮一切,那么月光照亮的便是当我们闭上眼睛后留下的。月色和湖光把青映衬地那么清楚,25岁,他右眼下方生出了第一条细纹,耳朵上有青春时期的绒毛,眼睛忽而明亮忽而黯淡。不论是睁开眼睛,还是禁闭双眼,我眼前都是这样的他,我的心在勾画着他。小船在驶向湖心,一切在走向静止,宛如天地只有我们两人,它催生出错觉,小船在驶向永恒。

 

 

 

在离别前的夜晚,失落感来得格外猛烈。四月中旬,出游一年之后,我们回到了北京。我还没来得及回家,难得回国的大哥不知道从哪儿知道了我的行踪,要请我们吃饭。接到电话后,我很犹豫。我的这个大哥跟他的两个弟弟很不一样。我老是听人评价二哥愚笨而我聪明(估计他自己也同意这一点),实际上我们是同一种人。我们都像母亲,继承了她的朴实和宽容,简单说就是老实一些。大哥像父亲,只有他得到了父亲的精明和自信,又自己发挥到另一个层次,变成了狡诈和傲慢。他俩都是极能适应社会的野心家。二哥太过于敦实,只适合守业,假使王家只是中等家庭,二哥可以完全发挥他的才能,甚至改变王家的家风。而我太过懒散,做事有力无心,事情轮不到我是它们的幸运。父亲最看重的一直是大哥,曾经一度想要把事业交给他,如果他不那么浪荡的话。从成年开始,他就是标准的花花公子,生活放荡,醉心于女人,社交,炫富,上瘾之物还有生财之道。在这个时代,也不算稀奇。甚至许多人还会赞成这是符合他身份的做法。我很难理解一个人为何会放任社会的价值观念,不反问它们的真正价值,就去迎合它们,并让它们改造他。难道他以为在被改造的同时,他也在塑造它们,在影响他的观众?观众一旦离场,他不过是朵凋零的风信子。

 

 

 

我并不想让青见我大哥。可是困在偌大的北京城里,我不知道如何面对青,不知道如何与他告别。他买了后天的飞机票回浙江。白天他说他一直想去北海公园,到了地方,却没什么兴致,一路上没怎么说话。我们走到五龙亭,他提出要去讨个好彩头,走走安定桥。在安定桥上,大哥打来了电话。他跟我一样回了北京却没回家。他在会所里请客。听说是会所,青来了兴趣。用他的话说他还没见识过北京的会所,他很好奇,边说着,还难得地睁开了那对大眼睛。

 

 

 

大哥是家里第二个见到青的人。他在小厅里等我们,身边围绕着他的熟人和女友们。关于他这几年的品味,之前我从父母的抱怨中有所得知。我很好奇他是从哪里找到的这些人,按照他的喜好,打扮成童话里五颜六色的仙女。这些年轻女孩即苗条又漂亮,她们的穿着打扮并不相同,然而却出奇的相似。每个人的眼神中都有种说不出的脆弱,或许正因为脆弱,才会毫不怜惜,向一切可能的人献身。大哥坐在她们中间,像保护着她们,也像控制着她们。他喜欢这个位置。

 

 

 

青让在场的人发出惊叹。它是无声的,首先是目光,接着是殷勤,然后是端茶送水,最后是打情骂俏。女孩子们巴不得跟他坐一块,很快就把其他男客忘在了一边。他左手旁的女孩成了全桌最幸运的人,而我坐在他身边,收获了不少侧目。对女孩子,青简直像个神明。他一直很受异性欢迎,从我们相识以来,我已经见识了不少。这次我有些恼火。旁边的女孩把手搭在他的肩上。她明显比青年长一些,她半挂在青身上,晃动着手里的酒杯一定要跟青干杯。一条雪白的手臂在青胸前晃动,上面箍着金色的手环,活像八爪鱼的触角。青倒是很有风度,丝毫不推卸,就把酒干了。这一杯后,每个人都要跟他干杯,反正他喝不醉,就微笑着跟所有人碰杯。

 

 

 

大哥很欣赏青,我敢说一晚上他的眼睛都没有离开过。他是不是以为我给他领了一个新目标?想到这,我就更加恼火。从十几岁开始,我就从他嘴里得知了许多男女之间的荒唐事。这些难以置信的艳遇多半是跟女人,然而现在我也不怀疑其中一些是跟男人,他并不像是会为了性别发愁的人。他很有些口才,能把风流韵事描述得绘声绘色,让身边人听得面红耳赤。有些年纪轻的,性情轻浮的,说不定就会被他怂恿着去大干一场。他像操作语言的魔鬼,把污言秽语炒成大餐搬上餐桌。吃完饭,他开始讲最近的狩猎,讲到下流的地方,一桌的男女应声附和哈哈大笑起来。不管他如何包装他的情节,我知道他的底细,这次他专门讲跟个男人干的好事,他一边讲,一边时不时瞄着青。青挑了挑眉毛,又端了一杯酒。想到他要把青弄到沙发上做那种事,或者任何人跟青做那种事,旁边那个手臂很白的女人,对门那个向我们挤眉弄眼的女孩,我就难受得想吐。各人身上的酒气混合着饭菜和香水的味道,第一次让我觉得如此下流龌蹉。我很后悔把青带过来,然而青跟他们有说有笑,似乎还挺开心。我们刚认识时,青跟我说他喜爱玩乐和夜生活,在相处中,我却没见过他这样。他始终是沉静的,在水边的他是,在山色中也是。我想要把这张因为下流玩笑和酒精而欢快的脸与在月色中,篝火旁观察过的那张联系起来,哪一张才是真的?还是因为他要走了,因为将要离开我,让他忽然轻松了?也许这才是让我真正动怒的地方。

 

 

 

我自己喝了两杯,酒精很快串上来,让脸发烧,我用手撑着脑袋努力把自己杵在台面上。女孩子们已经醉了,而男客也好不了多少。他们刚才还跃跃欲试,想要逮住这只稀罕的天蚕蛾,却被后者给戏弄了。桌面上只有青和大哥还清醒着,他们最后互相用酒杯致敬,像棋盘上彼此欣赏的对手。青终于把我扶了出来。大哥提出送我们。走出厢房,夜晚的凉风让我顿时清醒,我摆摆手,说我们自己回去。大哥没有理会,他看着青,等待他回答。青扶着我,始终一言不发。大哥摇上了车窗户。我们周围响起一阵阵低沉的轰鸣,它们由高变低地逐个消失在夜色里。青问我,还能不能走?

 

 

 

我在醒酒,而青陪着我。我们沿着林荫道漫步,路上没有其他行人。摇曳的树枝在暖黄色的路灯下投下影子。四月的夜晚,它们也在发芽,嫩芽抽动发出沙沙的声响,吐出的苞叶纷纷落下,在路上下起奇异的小雨。这是静物的世界,旅行中那几晚的失实感又回来了。我扭过头去寻找青,他依然走在我身边。几片苞叶落在他的头发和肩上,我不自觉地伸出手,想去弹开它们。我的手擦到他的脸颊,青愣了一下,只有那么一刹那,短暂到我们可以假装没有察觉。为了掩饰慌张,我刻意多停留了一两秒,从指尖那头传来的冰凉让我由内而外地燃烧。他扭过来看着我,微笑着。几片叶子正从他头上落下——不会有比他更美更好的人了。那一瞬间,从喉咙里涌上一阵苦涩,我尝到了那是失去。

 

 

 

我对青产生了感情。这种美好产生了希望,而希望催生出弱点。也惟有它才能产生弱点。这美好温柔的东西,侧面是最锋利的刀。世间所有真与善都有另一面,接受其一,意味着接受其二。古人们把它们画成头尾互咬的阴阳鱼,互相追逐,相互转换。甚至在我完全不自觉的时候,我已经在追逐他了,一开始他不是许多名字中的一个吗?我抓住他,然后,他从后面咬上我。等他缠够了,离开了,我又去找他。如此,就像那天夜里在湖面上的经历,打着转儿的小船载着我们互相交换着位置。他在身旁时,我看见左边属于他的那个缺口。当他离开,我会在每扇窗户上,从每片镜子里瞥见他的脸。而当他睁开双眼,因为激情或者痛苦而泪眼朦胧时,我希望那里面是我。我们一起度过那么多安静愉快的时光,为什么不能一起走到永恒呢?

 

 

 

 

 

白的难题是该去揭发我们,还是帮青继续“隐瞒”。日子一天天过去,青的行为越发清晰,而他越发困扰。青用装模做样和小心翼翼,向他透露着我们的事情,偏偏不去捅破那层纸。他把棍子递给白,让他选择,让他痛苦。可是他家里真的不知道吗?青的父亲似乎擅长测算姻缘,即使青能力很强,可以做些手脚,这点不一定就能瞒过他。如果真是这样,他是否也从孩子们手心中交错的曲线,那些神秘的相视而笑,以及躲开成人的亲密中瞥见了一些端倪。

 

 

 

小孩子们肯定是过分亲昵了。小一点的孩子固然是黏在大孩子身边长大的。从他出产房的那一刻,哥哥就迫不及待地上前去看他,而兴奋又焦急的父亲除了关心婴儿的健康,似乎更关心产房里的母亲。她是高龄产妇,若不是不想伤害一条生命,又想生个女儿,他并不愿意她冒着危险。第二个孩子又是个男孩儿。见怪不怪的护士把婴儿递给了稳重的大孩子。最先欢迎婴儿的,向他做鬼脸逗他开心,把他放在臂弯里安抚的是他的哥哥。这一大一小成了产房的奇景,大孩子本就长得清秀,他还抱着一个小粉团儿,学着大人的样子,一边轻拍着襁褓,一边拿着奶瓶给婴儿喂奶。医生护士天天见到他们,见到就上去关照,这些关照无外乎是教大孩子怎么抱他,怎么换衣服,怎么换尿布,仿佛他是个新手母亲。产护房里的家属们也赞叹连连,让床上动弹不得的母亲感到欣慰,让有些忧愁的父亲感到光彩。

 

 

 

婴儿学会的第一个词是哥哥。这不奇怪,如果父母能放心大胆地把小孩子交给大孩子,孩子之间的感情很可能超越对大人的依赖。儿童用他们的方式交流,彼此贴心,成人不能妄想插进去。兄弟姐妹之间若是产生矛盾和龃龉,根源常在父母,他们要么有意无意地偏心,要么有意无意地鼓励互相竞争,人为地隔阂了他们。每个人都希望得到全神贯注的爱,这种爱在儿童和动物的眼睛里。而谁又能拒绝一个全然信任他们,等待他们,忍受他们的人呢?

 

 

 

放学回家的孩子听见哥哥已经回来了,兴高采烈地往门口扑过去,他要去牵大孩子的手,这双大手温暖又有力,它们从一开始就抱着他,现在它们包裹住他的小手,终于消除了他一整天的不安和期待。而每晚临睡前,他都要牵着这双手。他怕黑,他要大孩子抱着他。

 

 

 

我跟青提议让我搬去公司住一个月,把小房空出来给白。青先是面无表情,接着瘪了瘪嘴。“没用的,”他说,“白胆子小得很,他一个人就整夜开着灯。”

 

“那你爹也不管管他?”

 

“管了,没用啊。”

 

“那你不跟他说一下,都这么大了,还怕黑。”

 

我装作若无其事,为了不显得突兀,特别强调了最后三个字。青不说话,低头喝他的稀饭。喝完了,我要回家,他要去上班。他给白打了一个包,让我带上去。他把早餐盒递给我,说他会试试的。

 

 

 

不管他们感情如何,青不像是沉溺的那一个。他不懂得放纵,也不会沉溺。更何况他已经做出了决定。当白还小需要关爱时,他给就予关爱,而当他长大,曾经的关爱成了累赘和绊脚石,他就放手。这样的干脆和适可而止将成就很好的父母。母亲以前就说过,青应该去结婚生孩子,而不是跟我搅在一起。然而,孩子们并不就会像家庭所希望,所教育的那样成长。这是命运的谜团。

 

有些非常糟糕的孩子有着令人羡慕的父母,而一些优秀的孩子又来自破碎不堪的家庭。孩子就像挂在家谱树上的果子,大部分果子确实大同小异,但总生出些例外,它们格外大,或者格外小,或者长出了畸形,又或者味道完全不对。这些意外无法控制,十分突兀,种植它们的农民无法理解,对果树本身也不见得合理,它们的意义或许只能在更大的设计中寻找。我父亲就是他家的例外,而我是两个家族的例外,王家连续两代出现突变,极高的频率预示变化。父亲和母亲的家族一直多子多孙,这两棵丰饶的果树到我们这代却只结出一颗孱弱的果子。它们就要枯萎了。如果白跟青完全不同,如果他拒绝家庭的教育,也不见得多么意外。

 

青非常爱他的弟弟,可是弟弟拒绝了哥哥。他只想要青。这个腼腆爱哭的,总是躲在青身后的孩子才是家族的异数。虽然一直受到喜爱和重视的是青,虽然现在行为出格的也是他,然而未来能再次把家族带向远方的,如果真有那么一个人,他会是白。

 

 

 

青太干净,太温柔,太重感情,注定了他的束手无策。不管他有多强大,事实上,力量只是对他的诅咒,并不会让他走向高峰,而是把他推进深渊,让他置身于永远的孤独,让他粉身碎骨。我无法相信他会像一些人那样有意地去伤害或者利用别人,哪怕是为了善的目的。面临选择,他只懂牺牲自己。这个总把衣服披在肩上的漂亮年轻人,这个总让人想起风的年轻人,走过每条街道,路过每一个人,一举一动都引起惊叹,引起回眸,随之而来是必然的距离和误解。他们羡慕他,赞美他,或者嫉妒他,憎恨他,唯独不能相信他,这个年轻人早已经在心里把自己奉献了出来。

 

 

 

我和白抓住这点,向他索取,要求他向我们奉献。白的要求天经地义,血缘就是他的约束,是他的免死金牌。与白不同,我没法逼他。就像那天晚上,他若真不情愿,我不会得手。他把主动权交给我,接受我强迫他的事实,然而至始至终还是他。他不想做的事,我不能逼他做。他不想呆我身边,我没法把他留下。我也不会逼他去死。

 

 

 

暑假结束前,母亲过来了。我们好几个星期没回家,她忍不住要过来看看。中午,我爬出房,开始收拾。白看见,也跟着搞起来。他还不知道缘由,配合倒是挺默契。我们一个捡,一个扫,一个抹,一个拖。他有时真的很像青。以往接到类似电话,不管当时情况如何,青都会一言不发地抄起拖把,拉着我大干一场。午后,我们达到了假期以来的最好状态。窗户明亮,地板光洁,桌面干净。四处摆放的零食罐子,在一动不动几十天后终于进了垃圾桶。它们一些是从浙江带来的,一些是青特地买来的,只在打开时被吃了一些,就搁起来吃灰。对着干净的茶几,我只想喝壶热茶,解解暑。而白在厨房做额外突击。他想给青一个惊喜。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

 

 

 

我打开大门给客厅通风,母亲就进来了。她以为只有我一个人,白拎着垃圾袋从厨房冒出来,把她吓了一跳。

 

 

 

“阿青?”

 

 

 

青什么时候变小了。

 

 

 

”妈,那是诸葛白。“

 

 

 

白原地愣了一下,看了看我,又看了看我妈,冲着她笑起来。

 

 

 

“您好,阿姨。”

 

 

 

说着,他就拎着垃圾快速地挪出了门。这一又是躲避,又是害羞的举动肯定给母亲留下了好印象。白一离开,她转头就指着门外,跟我示意,我端着茶杯嗯了一声。

 

 

 

母亲喜欢青,她喜欢他的天真和朴实,而白让她心花怒放,白像个小孩子。有多久了,母亲没有尝过当母亲的滋味,而此刻白乖巧地坐在她身边,像只有些陌生又渴望抚摸的小狗,哪个女人可以拒绝!母亲把她最喜欢的问题挨个问了一遍,今年几年级,哪里读书,几号开学,吃不吃得惯,想吃什么,喜欢吃什么,想去哪儿玩,鞋子又穿几码,以后想不想来北京念大学。白一会儿感到惊讶,一会儿挠着脑袋,一会儿答不上来,一会儿呆呆地傻笑,即腼腆又可爱。母亲发出赞叹,诸葛家的孩子怎么都这么好。完了,又免不得拉上姓王的,我凉在边上喝茶就临时上来凑个角儿。

 

 

 

“你就不知道早点带小白和阿青回家吃个饭!“

 

 

 

“妈,人家有自己的安排。“

 

 

 

我想提醒母亲,她立马会意。母亲隐约知道阿青瞒着他家里。母亲的优点是她的体贴,孩子们想要的,不想要的,她总是顺着意思来,即不加一分,也不减一分,等待我们自己去发现,去解决。当年我上山,父亲十分反对,而母亲只是问我是否真心实意,便不再发表意见,只是耐心等待,似乎早已预见了结果。阿青想瞒着谁,她可以帮他圆谎,他想把事公开,她可以马上做个热情的家长。她懂得灵活,又极有耐心,是真正意义上的传统女性。这些女人固守着自己的家,等待着在外晃荡的男人和孩子们回心转意,不管他们犯了多少错,也不管会等多久,只要给予她们时间,他们终归会回到她们身边。有时,我并不怀疑母亲也在等我们散伙,她固然喜欢阿青,也不反对我们在一起,但要是我们分手,分别去成立家庭,生个孩子,她或许觉得那样对大家更好。

 

“哦,那倒也是……

 

“现在怕是来不及了。下次再来北京,告诉阿姨,阿姨带你去吃好吃。要怪就怪这个人不行!这个人不会办事!”

 

“妈,扯我干嘛呀。”

 

“阿姨您真好,谢谢阿姨……其实也哥对我挺好的,他还做饭给我吃呢。”

 

“你小子什么时候学会了煮饭?”

 

“妈~”

 

“真的,阿姨,也哥会做饭。” 

 

“那改天妈得去你公司,感谢他们的改造!”

 

母亲把话转了过来,她不承认知道我们的事。一切是那么清晰,阿青已经成了我家的人。白有些无奈地配合着母亲,而她继续端着她那套唠叨扯着我们,直到下午三点,门外的风停了,客厅开始热得要死,把她热得再也坐不住。母亲是个胖子。她说我的沙发像垫在屁股下的火炉,亏我还能躺着。她掏出手绢,一边扇着风,一边在房间里走动。她在客厅转了一圈,终于半是奇怪,半是遗憾地发现,客厅没有空调。接着又转进厨房,冰箱让她发出了尖叫,因为里面什么都没有!白首先不同意,他很确定里面还有两个酸奶,一个西红柿。而我估算着她什么时候回去。视察粮食通常是最后一步,而每次她都做相同的感叹,我们从来不吃饭!母亲不能明白阿青买菜只买一点的做法,就像阿青不太理解我家的冻库。这件事我想来就觉得好笑。阿青第一次去我家吃饭。母亲亲自下厨包羊肉饺子。她让我去挑个羊腿,一开始阿青以为他听错了,直到我带他去地窖,打开冻库。我简直忘不了他的表情,那是不解,鄙视混合着大开眼界。他说他忽然明白了王家人为啥都长那样儿。

 

母亲摇着头从厨房出来,对着我生气,说我不会办事,自己不吃还把小孩儿给饿着。她看了时间,说她要马上回去置办些东西。母亲突然走就像她突然来,让白有点不知所措,他下意识地采取礼貌,把母亲送到楼下。我听见他们在楼梯间一个劲儿的互相夸。我躺在沙发上,跟她吼了声拜拜。

 

 

 

四点开始,家里开始热闹。首先来了空调。白开的门,第一反应是他们送错了地方。工人很大声地在门口跟他对地址,还拿出单子,让他确认。白叫我去看,我一看就明白了,这就是母亲置办的家伙。两三个工人把机组扛进门,问该装哪儿,又在阳台外看了又看,他们一边指挥我们挪家具,一边自己干起来,组机器的机器,吊窗台的吊窗台,一个小时不到,靠阳台的角落里就立起一个冒冷气的家伙。工人刚走,杜哥又来了。他见我们在收拾纸皮,就催着我们快点。我问他来干嘛。他说他来给我送美好生活。不一会儿就有人提着一篮一篮的食物上来了,蔬菜,水果,蛋肉,酸奶,还有酒坛子。他们把食物提进厨房,还挨个儿放进冰箱。白站在厨房外,惊讶地说不出话。杜哥打开刚装好的空调,吹着冷气,说这都是母亲的意思。我问他还有啥。他卖了个关子,说到点儿还有东西送过来。他特别对那头的白说,是专门给他的。

 

 

青进门发觉家里变了样。

 

“哟,这是怎么了?”

 

白照例要抢先报告所有活动。

 

“也哥的妈妈,王阿姨下午过来了。我们还搞了卫生,厨房也做清……”

 

“空调?! 你买的?”

 

“我妈说这房子太热,给整了一个。”

 

“哦。挺好。”

 

阿青看了一眼墙角的柜子,随便用余光扫了一下沙发上的我。他一直没花钱办的事儿,让母亲给办了。

 

“我妈还送了饭菜过来,晚上大家一起吃。”

 

“恩,恩,都摆好了,哥。”

 

白指着餐桌,桌上摆满了小龙虾,一层一层堆成了一朵花的样式。

 

“这是阿姨送来的?”

 

“恩,刚才送来的,还是热的呢!”

 

“大家一起吃呗。吃了我上班咯!”

 

白拉着青上桌。我也爬起来跟着去。阿青喜欢吃这玩意儿,白也喜欢。母亲定了他们喜欢的口味,还添了几种其他的做点缀。我就着配菜刨了两碗饭。白吃到辣的,辣得直呼呼。冰箱里镇了老家送来的樱桃酒。去年冬天,青在我家喝过一次,喜欢得不得了,母亲竟然记住了。出门时,我建议他们拿出来喝了。

 

夜里,阿青一直跟我短信。说感谢母亲,说她真好,又说虾子好吃,又说好凉快。我们很久没有这样交流过了。阿青不太喜欢聊生活琐事,我们的短信息更像备忘录,围绕着吃饭,快递和洗衣服。我的储物格里长期有备用衣服,出什么事儿都有得换。阿青白天把干净的放进来,下班时把脏的带回家。这事儿要让同事知道了,非得嫉妒死。我问他吃完没有。他说吃完了,接着又发来信息说,酒好好喝。他只要开心,我就高兴。我叫他多喝一点,反正明天不上班。他说好。又过了一会儿,他让我找个机会溜回去。

 

 

 

到家时客厅已经熄灯了,电视开着,正放着某个电影,没有声音,荧屏上只有光在闪动。厅里开着冷气,屋子里已经没了小龙虾浓烈的佐料味,换上了一股甜腻的酒味。茶几上敞着口土坛子。阿青窝在沙发头上,一只手托着腮,一只手拿着遥控器。白在沙发上打横着,脸埋在他腿边。我轻轻走过去,瞅了瞅桌上的,空了,又转过去瞅了瞅白。阿青对我做了个嘘。

 

“这是睡着了?”

 

阿青往边上挪了挪,把白的脑袋彻底移到了垫子上。白稍微摆了摆身体。

 

“你灌的?”

 

阿青瞪了我一眼。他小心地从沙发上站起来,起来了就扑我身上。扑面而来的樱桃味。他的脸搁在我肩上,不说话,也不动。白在沙发上张着嘴,吹了个小呼噜。我轻轻从后面环住他。

 

“一坛子哩,您可真厉害!”

 

“恩~ 走~”

 

阿青把我整人抱住,顶着我就要往前走,他力气还真大。我忽然产生了一个想法。

 

“你该不会喝醉了吧?”

 

我想把他推开,但是他不肯依,压着我一直往大房里去,进了门又想把我往床上摁。我们俩扭抱着跌进床里,我在上面,他在下面,我半个身子在床外落着,他压在床边上,好一会儿,我们就保持着这个姿势,什么也不干,什么也不想。房里很热,客厅里的冷气从门口传来。我想爬起来,他一下扯住我。

 

“我去开空调。”

 

他松了手。我在床头摸到遥控器,又摸到小夜灯,打开了。这时,我看见阿青歪在枕头上,两颊泛着粉红,眼睑半垂着,眼睛里夹着些血丝,鼻头也是红的。他也看着我,笑得像只着了凉的狐狸。我摸着他的脸颊,很烫。

 

“喝醉了吧。”

 

“恩。”

 

我凑上去,用鼻子使劲揉他的鼻子,想把他闻清楚,也想把他这幅模样瞧仔细。他鼻子里嘴里的味道,又甜又腻又冲,一股子陶醉。

 

 “不是茅台都喝不醉吗?这次就醉了?”

 

他伸手指比了个五,不知道是被我揉得,还是得意,嘻嘻地笑起来。

 

“得嘞,您也知道有五斤。

 

“傻,喝那么多干嘛……”

 

我不逗他了,也不揉他了。阿青在外面从来喝不醉,但是这次他醉了。他高兴醉,或者难受醉,都没关系,反正他醉了。他靠在枕头上,双手拉着我,就是笑。他想把我揣过去,贴着他。我还不想这样。于是就像两个划摇摇船的孩子,我们玩起左推右拉的游戏。在推搡中,他发出了邀请。阿青的外表很难让人联想到撒娇,也很少这么做,这方面他倒是个行家。他很会装那种可爱又带着些狡黠,让人怜惜又歪得让人想揍的模样。当然,这可能只是我喜欢看,他给我量身定做。以往次次我都会迎合他。但这次我不太确定。

 

“小醉鬼,没轻重。”

 

我钳着他的手,放过他头顶。他发现了这个姿势更不得了,开始夸张地咬着下嘴唇,左右摇晃着脑袋,故意让头发扫过脸庞,露出一脸萎靡。我很怕他接着背台词,立马抽手给他捂上了。

 

阿青猛然睁大眼睛,冲我使劲来了个白眼,白眼不够还伸出舌头来顶我的手。这次换我笑了,要是我多出只手,我肯定马上递个镜子给他看,看他自己求饶不得就耍赖的模样。舔了一圈发现不奏效,他自己也笑起来。玩闹可以结束了。我收了手,贴到他身边,趁着手还湿乎乎,帮他捋了捋脸上的乱头发。

 

“你过来睡。”

 

“小白还在呢。”

 

“他后天就走了……他早睡了……”

 

“是你把人家灌醉了。”

 

他腾出一边枕头,给我靠着。

 

“多等一两天呗。”

 

从这个位置看,阿青有个小小的翘鼻头,正面却不怎么看得出来。

 

“我不着急,反正又不是你走。”

 

阿青转过来看了我一眼。我抓着他的手,耷在自己手里。

 

“都挨了这么多天,我不急。你急什么,还喝那么多……这个爪子好意思啊,五!”

 

“小白说家里让我回浙江……”

 

或许我一直在等待的就是这句话。

 

“那你回去不?”

 

“不回去。”

 

“这不就得了,还是……白非缠着你回去?”

 

“不管他。哪管得了那么多。”

 

我俩忽然沉默,四下变得安静。客厅里电视依然开着,时不时从门口的缝隙里传来闪影。空调发出制冷的噪音。窗外有城市低沉的轰鸣。我们靠在一起。有些周末的夜里,我们也是这么靠着,他玩手机,我盯着墙壁发呆。他看到好东西就拿给我看。说是好东西,就是些傻呵呵的段子,他蜷在旁边咯咯地笑,我一直感受着他身体的振动。我用手推他。阿青转过来,脸上依旧一片粉色,眼神有些飘忽。这样的他,我可以看一辈子,连同以前所有不同的他,他们在我心里反复地停顿,变化,修改,可是始终只有一个他。我不愿意他离开,也不想离开他。我们的生活十分平淡,甚至有些无趣,但我并不觉得它讨厌,也不觉得它无聊。我希望他也这么想。我希望我想的就是他所希望的,没有奇怪的感情,没有过分的束缚,没有所谓的牺牲,我们一起做他喜欢的游戏,我喜欢他的游戏,我喜欢他笑,喜欢他单纯。我想陪着他,也盼望他得到自由,不受约束,就像我已经得到的一样。

 

我想跟他说,如果他想回去,我会陪他,要是他不想,我也会陪他,要是哪天他不想呆这儿了,想去其他地方,我们一路去。如果他必须面对白,不管他们之间到底如何,我会接受他,我愿意帮助他。我只希望他好。我在心里说出了这些话,我希望他能感受到我已经体会到了幸福的巅峰。这种无限的感受是真正的馈赠,只能偶尔体会,因为本质上它与我们并无关联。当奇迹发生时,我有另一种解释,帮助寻到它的并不是我,而是在我身边我爱的那个人,即使他自己并无察觉。

 

我忽然有了好主意。我开始挠他。阿青稍微抵抗了一会儿,很快就放弃了,他用蜷成一团来防范我,我用手指和呼吸模仿着落下的羽毛,把他逗得不行。我知道到后面,他会笑到求饶,会笑得流泪,等他笑累了,眼角还挂着点泪,转头就会睡着,到时我会收手。不过这时,阿青用手包着最怕痒的耳朵,压抑着,又忍不住咯咯笑。笑声从床上溜出去,连同房间里跳动的影子。

 

“砰”,客厅里有什么东西摔到地上发出一声闷响。

 

(完)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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